更新时间:2022-12-19 11:12:18作者:佚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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字盘若虫|thus
就是在这组汉字构成的已布八乘八矩阵中,它们的声响如蜉蝣般地一个字朝另一个字爬去。“死”是一个异乡人把脚凿入白垩石的故事;一对夫妇用“日”浇灭爱欲的火芯;两名旅人在荒郊寂静的迷宫中盘坐,一人被沙“海”抛尸,一人停在另一人的遗物前铺开字盘。
“那是位叫郑成功的人。他撑起的是几艘舰‘船’,从十七世纪的泉州出发,像每一名渴求生存的水手那样,自陆地隐没他和几个同族的行踪。他们被远方堆满汉字的家‘乡’抛弃了。满洲人从北部平原举起屠刀。亲人逝去的悲愤把这些远离陆地的弃儿们的活力抽走,嘟囔成甲板上向北张‘望’的面孔。嗬,村落和‘镇’集游荡在哪里呢?族人会不会从这场可怜的屠杀中幸免?不,他们一无所知。海日如蘸血的丝绸滑落,他们只得呈起一卷海‘图’,从写有方块字的家书挑选出几个排成一列。”
这时,若虫们像幽灵般字盘外出没。这里的旷野如它们一样无识无意,无形无色。有人说“若虫”并非虫类,而是树边栖息的鸟的形象,它们直面着汉字“栖”的本源。更有人说,若虫们本身就是潮汐着的一个个汉字;这种说法由消失的史籍、书册和信件所佐证。因飞行在空气里,若虫嘶出些许状如“哞哞”的声音,其中可嗅到山泉滋滋作响、野獐踏泉而奔。
讲述者字盘底的火焰行将熄灭。这是他在“山”这个字词停留的一刹那。他视野由峰霭蒙蔽,猿猴以山间攀援与其为伍。对面,一具尸体,一个失去姓名的游子,用字盘语言和这位讲述者交流无虞。
有一瞬间,讲述者开始厌倦“山”这个词。他申称自己对无休止的地理群落感到困乏。这些地理来自于《五藏山经》的奇崛札记。他和那具无名氏尸体方才把一誊故事以横线终结,字盘随之竖行排出“死”和“日”两个字。有种说法是,字形的覆没在讲述已近终结时即初现端倪。
在雍州和凉州交界处,曾有人用字盘问卦。据称是在诸葛亮敕令马谡守街亭时发生的。陇山道扼守渭水北侧,这里随后发生的战事把蜀汉推向一次次徒劳的北伐中。有趣的是,近日讲述者又走到这处地域。他们摊开另一端字盘的开头,一道只填有三个字的纵列。
无名氏好奇为何讲述者要挑选它们。
“原因有好几个。”讲述者回答,“陇山道和‘山’这枚字形融为一体,向东望去即是关中腹地。但我一路看到‘她’的‘死’亡,五陵豪族的骨殖在山体间腐朽。这些关陇上位者称呼他们的入土须琉璃钟为伴,琥珀色的珠石从玉盘倾泻;而有多枚箭簇被我在一个阒静的夜晚捡到,上面生有铜花。”
他们的挑拣在几万个汉字之间游动。什么是子虚乌有的冒险呢?从一撇一捺的“人”字,到撇捺二横的“天”字,汉字字形从他们手掌脱出,作为一片空旷的思维楼阁。死亡这种自然的终局由他们的语言逆转了,今天,他们讲述的是令死人复活的故事。或许有人会问,即使是佛教徒、萨满教徒都无法拥有这份魔力。但这两个旅人着实做到了——一张八乘八的字盘,在他们面前沿横线和竖线延伸。
无名氏这个听故事的人在等,讲述者或许得给出下一字形。但讲述者因汉字的繁多而迟疑。挑拣,一种炫目的词语游戏。有一些《字盘准则》内的计算公式:两个字词之间的字盘间距,字义区分,字形的考量,人物名称,讲述者的声线。
毋庸置疑,准则会造成损害。但句法,将让字盘的呈现更为清晰。今日他们拥有对几千成万汉字的掌控:一个外乡人用“死”字缅怀自身曝尸荒野的遗憾;一对夫妇面对“日”的苦役时互为仇寇;两位旅者在“山”前跋涉多日,为这具自然的伟岸象形黯然却步。
“您是说,您后悔于字盘上抛出它们?”无名氏问。
“会。但通常是我掷出它们的瞬间。”
“您看,字块们在盘皿内滚动。”
有一瞬间的恍惚,使得讲述者仿佛置身字盘。字块驱使着他走动。八横八纵,这里长满空间的藤蔓。时空在此地属于可丈量的结构,天文学者会接触到天体的密辛,地理学家则会在延伸的地图内获悉知识。而这个创造一切又被一切所俘虏之人,在字盘的幻觉中行走、奔跑。世界由此起源。“山”、“海”,横竖并立的汉字们,它们由讲述者引诱了出来。
无名氏惊呼讲述者前方出现一座世界的断脊。这是字盘上的空白,讲述者在考虑如何填补。“山”可以是一樵夫抱着斧头看峰顶两人对弈,回屋后斧柄俱烂;也可把“山”看成一渔夫步入桃源,见一洞天内人声鼎沸、鸡犬相闻。空白固然是种缺憾,讲述者却觉察到,隐藏在八个字之内的语言的秘密。它们有限而无限,呈长蛇状排开,从那处规整的字盘间,抛出这片九州之地的现实。讲述者挤出一枚“山”字,令其在字盘之上生根。他们四周就落入霭色四弥的峰谷。讲述者补充了几组词,西汉有一个名叫张骞的人,“骑”着骆驼向“西”行进。那人从长安出发,翻越陇山,“大宛”像一朵九月底的迷人野荆亲吻着他面颊。
“您去过西域吗?”无名氏生有疑惑。
“我只听说过。”
“但据我所知,西域是一片沙漠之地。从长安腹地深入不毛艰辛万分。如果您未曾谋面,我是否能认为您的‘大宛’只是坐落于字盘之上的玲珑的幻想之都呢?”
讲述者停顿片刻,旋即字盘内继续铺陈。“山”、“骑”、“西”,竖行依次排开。对字盘而言,空白在被填补的中途退散而逃。它们分散在字盘各处,变为大脑内的已知形象,骑骆驼步入西域的商旅,被篝火映照的满月,水袋间坠落的珠玉。而当讲述者将手推进到“西”字时,字盘的若虫们便浮游了过来。他们耳边涨落起泉水声、鸟叫声,正午时太阳炙烤的虫嘶也仄入他们耳际。
无名氏问讲述者听见什么了没,讲述者说他能捉住那些若虫。但他同时想到的是,大宛国从字盘外的地平线出没,他则在字盘内踏入城池,摇着驼尾,一名大宛“舞”女于词橐之间浮涌。
无名氏说他没看见讲述者在字盘上捏出“舞”这个词。讲述者坚信她存在过,无可辩驳,但时间已把她抹去。这是历史对字词的残忍。年代在他们的字盘上流动,他呈出的“舞”字只是将这一瞬紧握,而那位“舞”者早已和覆灭的大宛国名一同匿亡。
无名氏又提及“大宛”。它坐落于黄沙中,但举目四望,这座城市刚由讲述者捏成型就已灰飞。讲述者顺势给张骞的故事添加一处补遗。张骞一伍从匈奴而来,沿途风沙遍地,途中遭遇沙尘暴,补给所剩无多,只得杀骆驼为“生”。他们谈及的“大宛”只是一群困死在沙漠之人可怜的幻想罢了。
此刻,字盘的八乘八矩阵已排满一列一行,两座相交的他乡故事从那处平面铺展。有人要从字盘死去,有人呼叫日落,有人在船舷靠耳聆听。讲述者和无名氏,以密密匝匝的言谈论述着字盘的组合。词组无穷无尽,因此他们的讲述在旷野里奔流。世人皆说,字盘的命脉是“燃烧于器皿内言语的熊熊烈火”——以字引焚烧,焚烧山脉与集镇、海洋与港口,一个从村庄逃荒的老人变成老虎,或者一个从港口寻求财富的人变作蚌壳。
“但您是个旅人,字词正驱使着您行走。字盘间的汉字出生旋即凋亡,您的旅途收纳未知,和这些涌现的文字奇妙遭逢。”
“我们的讲述到了哪里?”
“一名孤悬海外的水军提督对着他地图上的家乡发愣。”
“啊,这个故事还有后续,我尽可能简短。亲族的‘死’亡使这名提督饱尝时‘日’的刑罚。他以台湾为据点,舰队在‘海’岸与清国周旋,‘船’桅则一日日饱腹着日落与日升。之后提督暴毙了,死亡时据说是这样的。他在卧榻之上拿出家‘乡’地图,用最后的力气向远方投去‘望’这个动作。汉字里的集‘镇’从他的地‘图’升起,落为他瞳孔里的一个点。但这不过是提督死前昏黑的一瞥罢了。”
“如果不介意的话,我想重听您对第二个故事的讲述。”
“人们拥有补充故事的权力,其中具有特点的人或者物使他们着魔。之前提及我并未去过大宛,所以我期待并非字盘上那位名叫‘张骞’的人去的西域。走行的旅途唯独属于我,属于我这个名为‘徐霞客’之人,直到老‘死’。我在古籍中听闻字盘若虫的出没。我开始四处寻找它们,五岳皆留下我的足迹。这次是我的向‘西’而行,‘骑’骆驼而奔赴那处幻想地带。我在戈壁呼唤着大宛,这枚名字把我埋入黄‘沙’。我的‘生’还无望了,‘大宛’这组词如砂砾扼紧了我。故事到此为止。”
无名氏说讲述者似乎遗漏了一些东西,比如,他在之前抹去的“舞”字。讲述者不愿重提.....那是道在字盘上抹去的昨日梦幻。讲述者憎恨她,恐惧她,他的心在那处八乘八的方格里可悲地跳动。在造字之初,‘舞’和‘无’同源。字形含混于此,他却无处追寻。他在字盘上铺呈的手变得迟缓。但这里空间有限,他的讲述一旦脱离其口,就会逃离字盘,化作浮游在他们四周的若虫销入旷野。历史的卷首已被若虫们吞没了,讲述者只能截裁其中分毫。
“您是指若虫这道传说?”无名氏问。
“我不确信。”
“您亲眼见过若虫?”
“没有。”
“我猜,您是抛出字盘来引诱它们?”
“是,它们嗅字而来。”
回顾字盘的历史,有人认为字盘上的汉字是被囚禁的奴隶,讲述人则是一位主宰一切的君主。流放,祛除,憎恨,一个汉字可能在字盘遭遇讲述人发怒后的刑罚。神秘主义者把字盘认为是汉字显灵的法器,仓颉的象形造字法则提供这一论据。而空间主义者在字盘上见证一个八乘八矩阵的毁灭和诞生,他们申称,这里孕育了一粒微型宇宙的茧。
有些挑事者在字盘上排开不认识的字。“它们是什么?”另一些会问。“群”字和“羣”字、“回”字和“囬”字,固然有字形差异,大多数都是可解的,但一些“氼”“図”“㣌”之类的非常用字就恼人了。
“目前为一横一纵,我需要讲述更多。这是我听来的故事。一个不知籍贯的人,将‘矛’字安插于‘山’和‘海’的交线内。他抹去姓名,头戴黄巾后躲入了深‘山’,他的‘矛’咬在每一个妄图杀死他的汉朝官兵上;乘船向东的是他,‘海’里游荡着他贼寇的身形般组词两个字,他的‘矛’横在每一名逼死他同族的明朝官员上。但他会‘死’,乃至刮肚剖肠,这无可避免;‘矛’在他的裂眦间向那些杀死他的走狗竖立。”
“您跳跃了一些空格。”
“若虫们需要。”
“它们是否出没在字词缝隙?”
讲述者并未回答。字盘周遭开始起伏着声响。或许若虫们都是机灵的,它们并未靠近,只是以轻微的嘶唱环绕字盘。一种独特的生命存在于字盘外活动,视觉无法觉察,但能通过旷野里走兽、飞禽的活动而略知一二。猿猴树间摘果,太阳从东而出,这些若虫们的秘密隐隐绰绰。
“我得将故事结尾。多年来,我跋‘山’涉‘海’,‘徐霞客’是我的姓名,或者又不是。我从《山经》《海经》内发觉九州的形象从未离我如此遥远。我这名旅者钻入地‘图’,城‘镇’就把属于我故‘乡’的面目抛出来。我的‘船’只在幽州渡‘海’,在扬州落锚。我所剩的时‘日’无几了,‘死’亡这组词横在我面前。九州不会记住一个字盘上挥霍汉字魔力的人。我抱紧‘死’字闭上双目,面容满是遗憾。”
讲述者的身体不复活力。字盘息声,之后是字形落地。无名氏拥紧字盘,字盘上的汉字片刻获得飞行的自由。无名氏目睹汉字围绕讲述者一个个旋转:“死”是一个回归桑梓的异乡人将自身埋入墓地的故事;一对父母用“日”浇灌子嗣的火焰,但却熄灭无踪;两名旅人在“山”间驻足,一人向另一人铺开手中古籍。此时,旷野里的若虫们自四周聚拢,蝇蚊,虎豹,岩泉,声响不一。
作者介绍:thus般组词两个字,汉字幽灵吧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