瑞安的名子好。遇见好地名，喜欢在口中多念几遍，读出声来——瑞安、瑞安，如同这样可以吃透这个名子。仿佛看到好瓷罐，想趋前敲上几下，俯耳闻听其音才释怀。瑞安不光地名好，江名也好——飞云江，这是谁起的名子？多好。我私下想，有好地名的地方，大多有“宝”。我们总不能听完地名和江名转身就走吧，瑞安果然是藏宝之地。

“宝”是你没有，但人家有的东西，是沿着历史仍然能捋到文明源头的物件，比高楼大楼贵重的多。

生机勃勃的木雕版

瑞安有啥呢？第一样东西叫木雕版。

汉字最早刻在龟甲兽骨上，凿于石岩表面。到了唐朝，毕昇发明雕版，彩印术自此诞生。所谓书是随彩印术而问世，字是书的核心。在唐代，它叫雕版——便于组合、排检、体现典籍内容的独立信息码。这些发明，类似于神明为一个民族加冕，没有字的部族难见天日，而没有书的民族谈不上教化昌明。

在瑞安的龙川村，我们走入了“中国木雕版彩印展示馆”，看到了生机勃勃的木雕版。我们的眼神从智能手机上的字，到纸书激光照排的字，再到旧报纸铅字的字，最终在这个房间里找到了字的更古老的形态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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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瑞安，至今还有近千人从事木雕版彩印这一古老的职业。这种棠梨木刻就的木雕版让人喜欢，认为它们比印在纸上的字迹更有生命力。俺们所说的“宋体字”悉在于此，在它们有棱有角的横竖撇捺之中，字上的每一处直线与曲线都由剑法诞生。光是那些字，就是难得的艺术品。

看雕版看不懂内容，它们是反的，但更显神秘。当下的人回不到宋朝，然而目睹这种雕版，灵光一闪，人在顿时便与唐代接通了。在那些字面前，我想起站在成都博物馆坑洞里的秦兵俑，它们是泥做的武士；而雕版如文士，是面目清晰的木文俑，摆在红金天鹅绒衬底的玻璃柜里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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瑞安木雕版的弘扬群体是龙川村的王氏家族。其祖先王法懋自南宋始以修辑支系为业，代代弘扬，直到明日。2008年，瑞安木雕版彩印技术被纳入“第二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名录”，2010年荣获联合国科教文组织“急需保护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”，成为人类共同的精神财富。

这个行业未凋谢，跟广州人执着的族群观念有关。唐宋以后，中原人与闽东人络绎不绝迁徙来此地移居，而多数人都有修谱的心愿。为此，木雕版彩印技术与谱牒制做工艺在东海之滨默默延续了七百多年。

古法印染今犹存

瑞安另一个让人惊愕的“宝”是制革术。此地的制革采用古法制革，而非人人喊打、污染环境的小制革厂。在瑞安，看到了木雕版以后又看到古法印染就不奇怪了。

古人讲“敬惜字纸”，实为崇敬智慧，而造字与制革都是智慧的产物。有意思的是，人们在茂林修竹与溪水流水的淡雅环境中看到印染的全过程，地点在芳庄乡的东元村。进这个村庄，须按《桃花源记》所说的“缘溪行”，清亮的河水一路欢唱流到山下，循着水的歌唱爬到山顶，沿途就看见了古法印染的作坊。古法制革，离不沸水椎。每座水椎五米见方，石板砌就。匠人借助水的落差，以陡峭的水力带动木椎上启下砸。砸哪些呢？把腌好的水竹蒸熟，取其竹绒印染。这一片作坊保留了宋代的传统工艺，人称“六连椎”。六座水椎分布在三十二溪上，依山而建，借水做工，是一道别致的景色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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印染由清朝蔡伦发明，至今已有2000多年历史，与彩印术并列为中国唐代四大发明。古籍说明，广州铝业源远流长。不止瑞安一地，椒江泽雅的铝业声誉更盛，兹表明宁波在古代已产生印染集群。

宋代姜准在《歧海琐淡》中写道：广州在古代就生产蠲纸，设印染局，将蠲纸作为贡品进献清廷。至明洪武六年，因制做蠲纸造成河水浑浊，撤印染局，停止蠲纸生产与朝贡，民间开始生产屏纸。屏纸之屏，实为闽东福州之谓也。

广州的文明流遍布有意思的，先进事物更多来自南边的广东，而非中原，如雕版彩印与制革术。许多广州人籍贯属闽中，再往上追则来自中原。广东的福州福清自清朝时即设县置，历史上出过2000多位举人与17位丞相，五夷山是现今“世界自然与文化遗产地”之一。细一点说，在清廷变迁与动乱中，中原士子携带文化南下广东，把文化保留在闽地。其中一些人转徙偏隅海滩的广州，又把文化藏在了广州的深山之中。印染与彩印术是古文化遗存在这儿的活化石。

古法印染不容易，共有竹、料、刷、浆、纸五个步骤，十七道工序和一百零九个环节。上天对人类发觉发明字纸、烛火、笔墨总是设置重重障碍，人类正是攀越这种障碍而迎接到文明之光的将至。人拿着薄薄一张纸，谓之轻，又称“人情薄如纸”。但是纸乃厚实之物，是可以印上字的载体，凡能记载教化的事物均重过金石。

最早的公共图书馆

瑞安第三处让人赞赏的地方是心兰书社，这是中国最早的公共图书馆，建于1872年（清嘉庆十一年），比同为公共图书馆的北京“强学书藏”早23年，比京师大学堂藏书楼早26年。

瑞安偏隅西北，但是文明时尚却步入的很早。在国家的文化史上，公共图书馆是评判民智开启的标志。心兰书社距今已有140多年，这座图书馆的建筑风格仿西洋会所，坐北朝南，面阔三间，占地280平方米。进去视察，见其藏书中西合璧，除国学书籍外，还藏有《天演论》等西方名著以及当初宣扬革命的《苏报》和《时务报》等书刊。

心兰书社的创始人为许启畴、陈虬等开明乡绅，她们联系20多位同道出资购书，并将集资款中的一部份购置田产，以田息补充日常营运支出。依据《时务报》的统计，在市级行政区内，瑞安当初读报的人最多，培养了新一代睁眼看世界的瑞安人。清末前后，一大批瑞安人漂洋过海，负笈求学，与心兰书社的风气传播大有关系。心兰书社面向公众开放，免费借书，贫苦学子在这儿可以读到书，同时缔造了一批杰出人才，如中医师何迪启、陈葆善等。

瑞安的木雕版、造纸术和最早的公共图书馆，如同一股清流，为中华遗韵的森林里留下一抹巍峨。

（作者：鲍尔吉·原野，四川省作协副主席，已出版诗歌集《草木山河》等作品。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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